当前位置:耽美小说 > 精品文学 > 浮玉录 > 072华堂暗涌稚语喧冰绒暖帔各藏锋

072华堂暗涌稚语喧冰绒暖帔各藏锋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天光大亮,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驱散了砺锋堂书房内最后一缕夜的沉寂。
    吴道时在榻上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澈。他坐起身,目光扫过室内——矮几上的冷茶,地毯上那个雅致的锦盒,以及扶手上那件华贵的烟紫色披肩。
    他起身,一丝不苟地整理好军装,所有的情绪被完美收敛。然而,当他走向书案,经过那个锦盒时,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俯身,用指尖轻轻勾起了锦盒的缎带,走到窗边光亮处,才打开了盒盖。
    一条玄青色羊绒围巾安静地躺着。晨光下,能清晰看到每一针每一线的纹路,透着细腻光泽的烟灰色。针脚极其匀整细密,能看出编织者极大的耐心和精湛的手艺。围巾的款式简洁大方,边缘处理得干净利落,触手之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云朵般柔软滑糯的极致体验。这绝非寻常店铺能买到的货色,从用料到做工,都透露着一种低调的奢贵和审美的考究,与她本人清冷又精致的气质如出一辙。
    他的指尖悬在围巾上方,良久,终于落下,极轻地拂过那异常柔软的绒面。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他的指腹能感受到那顶级羊绒的独特触感,以及其间蕴含的、无数个安静夜晚的专注与心意。
    他静立了片刻,窗外的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那深不见底的眸中,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融化了一瞬。最终,他极其小心地将围巾依原样折好,放回盒中,仿佛对待一件值得珍藏的艺术品。然后,他将这个盒子,放在了书案上他触手可及、时常阅览文件的位置。
    这时,陈旻准时叩门而入,汇报行程。
    “知道了。”吴道时声音恢复一贯的平淡。他转身,拿起那个华贵的紫檀木盒,仔细盖好,递向陈旻。
    “把这个,”他吩咐道,“给大小姐送去。就说…”
    他顿了顿,似乎原本想说什么,最终出口的却依旧是那句简洁的:
    “??‘天冷,以备不时之需。’??”
    “是。”陈旻躬身双手接过木盒,悄然退下。
    吴道时在书案后坐下,目光掠过那个装着围巾的锦盒,静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方才拿起一份文件,神情恢复冷肃。
    **?*
    另一边,吴灼正心神不宁,陈旻便捧着那紫檀木盒来了。
    “大小姐,处长吩咐,将此物送给您。处长说:??‘天冷,以备不时之需。’??”
    吴灼接过木盒,打开那件昂贵的披肩,心情复杂难言,“兄长他…还有说别的吗?我昨日送去的…”
    “回大小姐,处长只吩咐了这一句。”陈旻垂首道,但顿了顿,极谨慎地补充了细微的观察,“处长…将您送去的锦盒,置于案头了。”
    陈旻退下后,吴灼独自站在原地,捧着那件奢华的回礼,心中却反复回想着陈旻最后那句话。
    “置于案头了”?
    这看似平常的举动,发生在吴道时那样一个秩序井然、一切皆有定位的人身上,却显得极不寻常。他没有收入衣柜,而是放在了他每日办公、抬眼便能看见、触手可及的地方。
    结合这件昂贵却冰冷的回礼,吴灼的心绪更加混乱。
    吴灼轻轻抚摸着披肩,那极致的柔软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她原本寻求的和解,似乎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方式,走向了一个更加复杂和令人不安的方向。
    冰层之下,暗潮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份沉默的“交换”,变得更加汹涌莫测。他依旧牢牢掌控着一切,包括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
    正月初七,盐商总会会长的赏梅宴设在了午后。此番宴请,名为赏梅,实则是新年北平军政商界一次重要的交际暗场。
    吴府门前,黑色轿车静候。吴道时一身深灰色暗纹云缎长袍,外罩玄色团花马褂,身姿挺拔冷峻。他目光扫过随后步出的吴灼,她穿着珍珠白旗袍,外罩着他所赠的烟紫色克什米尔羊绒披肩,华贵的流光衬得她清丽容颜愈发光彩夺目。他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随即恢复深潭般的平静。而他自己挺括的中式立领之下,隐约露出一截细腻的玄青色绒线——正是吴灼所织的那条围巾。
    吴灼看见自己的礼物被他穿戴,心中不觉泛起被重视的感激,微微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披肩上冰凉滑软的绒毛。
    宴会设在西总布胡同的一处轩敞洋楼内,中西合璧,气派非凡。厅内暖意融融,梅香与雪茄、咖啡、香水的气息交织。到场的皆是北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二十九军副军长秦德纯、佟麟阁,??北平市市长周大文??,??警察局局长鲍毓麟??,??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王景儒??等人皆在其列,各自带着家眷。男士们多着长袍马褂或深色西装,聚在一处低声谈笑,话题不离时局、军务与商事;女眷们则珠光宝气,围坐一旁,言笑晏晏。
    吴道时一到场,便自然成为焦点之一。他周旋于诸位要员之间,举止从容,谈吐得体,与秦副军长低语时神色凝重,与??周大文??市长寒暄时又带了几分商场之人的圆融,分寸拿捏得极准。他偶尔与佟麟阁将军交换一个眼神,彼此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灼则被母亲张佩如带着,与各位夫人小姐见礼。她肩上的那件罕见精美的克什米尔披肩立刻引起了在场女眷的注意。
    “哟,吴太太,您家令仪可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这身段,这气质,瞧瞧!”市长夫人拉着吴灼的手,上下打量,目光最终落在那披肩上,惊叹道,“这披肩的料子可真真是极品!这烟紫色又正又衬肤色,这羊绒的细腻光泽,怕是永安公司那批镇店的货色吧?吴处长真是舍得,好眼光!”
    “可不是么!”??鲍太太笑着接话,语气带着艳羡,“这般贵重的料子,整个北平城也寻不出几件来。令仪姑娘穿着,真是相得益彰,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比下去喽!”
    几位夫人围着吴灼,啧啧称赞那披肩的华美与昂贵。吴灼脸颊微红,只能勉强微笑着应对,感觉那一道道目光仿佛要将她和那件披肩看穿,每一句夸赞都让她如芒在背,仿佛她成了兄长展示其财富与掌控力的一个活生生的展品。
    厅堂另一侧,孩子们自然聚到了一处。宋家的叁少爷宋华铮穿着小西装,活泼好动,很快注意到了安静跟在张佩如身后、有些拘谨的吴树。
    “喂!小树,你长高啦!”宋华铮笑嘻嘻地,习惯性地伸手就去推吴树的肩膀,想像以前那样把他推个趔趄。
    然而,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像是推在了一根牢牢钉入地下的木桩上!吴树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脚下生根般纹丝不动!反倒是宋华铮自己被反作用力带得向前踉跄了一步。
    “咦?!”宋华铮站稳,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和不忿,“你……你吃什么了?站得这么稳?”他不信邪,又用力推了几下,吴树依旧稳当。
    这下可把宋华铮的好胜心激起来了。他绕着吴树转圈,捏捏他的胳膊,隔着小棉袄都能感觉到那紧实的硬度,远非自己可比。他猛地抓起吴树的手,看到上面新旧交错的伤痕和粗粝的茧子,更是惊讶地张大嘴巴:“你的手怎么了?你跟人打架了吗?”
    吴树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是……是大哥在教我。”
    “吴大哥?”宋华铮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脸上顿时露出混合着极度羡慕和不服气的神情,“哇!他教你真功夫了!我也要学!”他猛地转身,像只小豹子般冲向正与秦德纯低声交谈的佟麟阁将军,一把拉住佟麟阁的军装衣角,大声央求道:“佟叔叔!佟叔叔!您也教我真功夫吧!像吴大哥教小树那样的!我要练力气!练站桩!我也要变得推都推不动!我不能输给他!”
    佟麟阁正与人谈话,被这小家伙一搅,低头看着宋华铮急切的小脸,又抬眼扫过不远处沉默站姿却已初具根骨的吴树,他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又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铮儿,休得胡闹。习武非是儿戏,是为强身卫国,非为你与小伙伴争强斗胜。”
    “可我就要学嘛!佟叔叔,求您了!”宋华铮不依不饶,跺着脚央求。
    正在孩子们这边闹出动静时,女眷那边对吴灼的打趣也到了高潮。几位夫人见她害羞,更是笑着逗她。
    吴树虽紧张,但见众人围着吴灼姐姐说笑,似乎都在夸她,他忍不住抬起头,小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姐姐最好看。”
    童声稚嫩,却清晰可闻。这话引得夫人们又是一阵善意的轻笑。
    被佟麟阁拒绝正有点沮丧的宋华铮听到这边动静,立刻扭头看来,见到吴灼,想起自家二哥平日里的念叨,胜负欲和表现欲瞬间转移了战场。他立刻挣脱佟叔叔的手,跑回女眷这边,指着吴灼,声音比吴树响亮十倍,带着宋家小少爷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大声喊道:
    “她是我二嫂!当然好看!她以后就是我们宋家的人!”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二嫂”喊出来,清脆响亮,瞬间压过了厅内的所有谈笑!
    整个大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音乐声、交谈声、笑声骤然停滞。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部聚焦了过来!
    吴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觉得那件华贵的披肩骤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所遁形。
    张佩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被孩子话惊到的讶异,随即却与不远处的??常淑青??目光相接。??两位母亲交换了一个极快、极隐秘的眼神,那眼神中并无真正的惊慌,反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几乎是纵容的莞尔,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料到的小小闹剧。她们唇角同时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弧度,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得体的表情。这短暂的眼神交汇,无声地印证了在场许多人心中对宋吴两家联姻的默认猜测。
    女眷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有惊讶,有玩味,有早已了然的笑意。
    正在与??周大文??市长交谈的吴道时,话音戛然而止。
    但他的自制力不允许他在此刻失控,他旋即适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脸上一如既往的端着淡淡的笑,手中酒杯微微晃动,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女眷那边足足过了好几秒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靠近大厅一角的叁角钢琴旁,一位身着墨绿色丝绒长裙、气质温婉娴静的女子闻声缓缓抬起头。她是贝满女中的音乐教师顾兰因,今日是应会长夫人之邀前来演奏助兴的。她修长的手指还轻抚在琴键上,此刻却循声望向骚动的中心,那双总是含着艺术工作者敏感与洞察力的眼眸中,首次清晰地映入了吴灼惊慌失措的身影,以及那声在空气中震荡的“二嫂”称谓。顾兰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她与吴灼亦师亦友,深知这位女学生沉静外表下的聪慧与敏感,此刻却从这声突兀的童言和两位母亲默契的眼神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关乎吴灼未来的、可能并非全然自愿的讯息。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听闻吴宋两家联姻的确切风声,心中不由微微一沉。
    最后还是市长夫人干笑了两声,试图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孩子们闹着玩呢……”
    常淑青??这时才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几步,轻轻拉过自己口无遮拦的小儿子,语气温和带着些许嗔怪,巧妙地接过话头:“这孩子!净胡说八道!真是让诸位见笑了!”她轻轻拍了下宋华铮的背,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张佩如和吴灼身上,笑道:“我们家这小子,最是崇拜他二哥,瞧见跟他二哥要好的姑娘,就恨不能立刻叫嫂子搬回家去!没规矩惯了,吴太太、令仪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这话说得圆滑,既看似斥责了儿子,否定了“事实”,却又隐隐点出了“崇拜二哥”、“要好”这些引人遐想的词句,反而坐实了某种可能性。
    在场的夫人太太们哪个不是人精,立刻心领神会,纷纷笑着打趣起来:
    “哎哟,宋太太,您就别遮掩啦!你家云笙和令仪小姐,郎才女貌,年纪又相当,我们瞧着可是再登对不过了!”
    “就是就是!若是真成了,那可是天作之合,一段佳话呀!宋太太、吴太太,你们就等着享儿女福吧!”
    “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啊!”
    常淑青和张佩如被众人打趣着,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无奈又隐含欣慰的笑容,常淑青甚至用手帕掩着嘴,笑着摇头:“哎呀呀,你们这些人,越说越没边了!可别再吓着人家姑娘!”  这番互动,看似否认,实则将那种默认的、乐见其成的意味渲染得更加浓厚。
    宋华铮被母亲拉着,还有点懵懂,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声嘟囔:“我没胡说,二哥明明就……”
    “闭嘴。”常淑青低声制止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
    顾兰因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常淑青与张佩如那几乎同步的反应和夫人们心照不宣的打趣,再看向孤立在场中、脸色苍白、几乎摇摇欲坠的吴灼,她心中那份对吴灼处境的担忧愈发清晰。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在琴键上极轻地按下一个低音,沉闷的声响淹没在众人的笑语中,却仿佛是她内心叹息的回音。她不禁将目光投向场中另一位焦点人物——吴灼的兄长吴道时。
    吴道时脸上是淡薄的、近乎虚无的笑意,他的情绪从不外露,声音平稳无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
    就在他转身、举杯、饮尽的短暂过程中,他的目光曾极其短暂地、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恰好与远处钢琴旁那双带着审视与复杂情绪的眸子——顾兰因的视线——有过一刹那的交汇。那眼神深不见底,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的喧嚣,直抵人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近乎冷酷的掌控力。
    顾兰因的心猛地一跳。作为艺术家,她对人的气质和情绪极为敏感。吴道时那瞬间的眼神,冰冷、坚硬,充满了压抑的怒意和强大的意志力,像一件棱角分明、淬炼完美的冷兵器,危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直接且充满压迫感的审视,但内心深处,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并非认同,更非赞同,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极致且危险的特质的敏锐感知,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其在如此年轻时就展现出的惊人控制力的下意识钦佩。她立刻意识到,这位吴家当家人绝非寻常商贾,其复杂与深沉远超外界想象。这便是她与吴道时的第一次照面,无声无息,却惊心动魄,让她印象深刻,乃至生出一丝警惕与难以言说的探究欲。
    吴灼如坐针毡,她寻了个间隙,低声对母亲说想去透透气,便起身离席,走向连接大厅的、相对安静些的廊厅,那里摆放着一架叁角钢琴。
    顾兰因正站在钢琴旁,指尖轻轻拂过琴键,似乎正在斟酌曲谱。见吴灼走来,脸色苍白,顾兰因眼中流露出关切。
    “令仪,”顾兰因的声音温和如常,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厅里太闷了?”她自然地引吴灼在钢琴旁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
    “顾先生,”吴灼勉强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我没事……只是有些透不过气。”她顿了顿,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对了,婉清近来如何?新剧排演还顺利吗?她前几日还说有些段落把握不好。”
    顾兰因微微一笑,体贴地顺着她的话题说:“婉清很用功,进步很快。只是最近排演《玩偶之家》最后娜拉出走的那场独白,情感总是差些决绝的力度。我让她多体会那种挣脱束缚、即便前路茫茫也要寻求自我的决心……”她说着,观察着吴灼的神情,声音放得更柔,“艺术终究源于生活,有时真实的困境,反而能让人更深刻地理解角色。”
    吴灼闻言,眼神微微一黯,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顾兰因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说到前路……令仪,有件事,或许你该知道。??沉先生……默舟他,决定东渡日本了。??”
    “什么?”吴灼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恍惚瞬间被震惊取代,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去日本?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他不是……”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但眼底的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却无法掩饰。
    “??是的,教育部选定的。去东京帝国大学,进行为期叁年的学术交流,研究东洋美学与汉学的流变。九月便动身。他认为闭门造车终有局限,东瀛学界对此确有独到之处,虽时局微妙,但学问终究需要碰撞与借鉴。”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客观,却也隐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冷澈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打破了廊厅的宁静:
    “哦?东渡日本?在这个当口?”
    吴灼悚然一惊,像受惊的小鹿般倏地转头。只见吴道时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手中端着一杯未喝完的酒,面色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如刀,先是在吴灼惊慌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了顾兰因身上。他显然捕捉到了她们对话的最后几句。
    他步幅沉稳地走到近前,目光直视顾兰因,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压力:“这位是……?”
    顾兰因从容起身,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微微颔首,姿态优雅而不失分寸:“吴处长,幸会。我是贝满女中的教员,顾兰因,负责教授音乐与戏剧课程。”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吴道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沉静的眼眸到娴雅的气质,似乎在快速评估着什么。“顾兰因……”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稳,“原来是小妹的师长。失敬。”他嘴上说着客套话,但眼神中的探究并未减少分毫。
    他话锋一转,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冷硬的质疑:“顾先生方才提及,有人欲往东瀛研学?恕我直言,如今关外烽烟未熄,华北局势波谲云诡,彼邦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此时赴日,所求为何?所谓学术交流,恐不过是为文化渗透张目,或为某些怯懦之辈寻求避风港的托词罢了。”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一字一句砸在空气中,毫不掩饰其对赴日行为的不屑与警惕。
    顾兰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咄咄逼人的质疑,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她唇角依旧噙着一丝淡淡的、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清明而坚定:“吴处长忧国之心,令人敬佩。学术与政治,有时确难截然分开。然正因时局艰难,知己知彼更显重要。闭目塞听,绝非自强之道。沉先生此行,意在探其学术根底,观其文化流向,所求者,乃他山之石可否攻玉。是曲意逢迎,还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或许……取决于归来后如何作为,而非离去时的目的地。吴先生以为呢?”她语调柔和,言辞却清晰有力,既未直接反驳,又巧妙地捍卫了学术交流的独立价值,甚至将问题轻轻抛回给了吴道时。
    吴道时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审视的意味更浓。眼前这位女先生,冷静、理智,言辞间自有风骨,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他沉默片刻,忽而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顾先生倒是能言善辩,见识不凡。但愿那位沉先生,真能如你所言,不忘根本,记得归路。”
    他不再看顾兰因,目光转向一旁脸色依旧苍白的吴灼,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厅里宾客未散,独自离席太久,于礼不合。”这话虽是提醒,却更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完,他对顾兰因微一颔首,算是告别,便转身径直离去,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吴灼看着兄长离去的方向,又看向神色平静如常的顾兰因,心中波澜起伏。沉先生要离开的消息已然令她无措,而兄长与顾先生这短暂却刀光剑影的初次交锋,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收紧。
    顾兰因轻轻拍了拍吴灼的手背,低声道:“回去吧。”她的目光望向吴道时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位对外只称“处长”的军统北平站当家人,手段之狠厉,心思之缜密,她早有耳闻。此刻亲眼所见,更觉其深不可测,那份锐利与危险,远比外界传闻更加令人心悸。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