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沙塔尔步履从容地向那扇敞开的门扉踱去,果不其然,甫一接近门槛,两具如同铁塔般岿然不动的身影便横亘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两名甲胄森严、面无表情的侍卫。
“你们的主人,”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在两张冷硬的面孔间逡巡,“打算何时纡尊降贵,来见我这阶下囚?”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目光扫过门廊外熟悉的雕饰与石纹,艾尔瓦德城堡的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眼前侍卫身上陌生的徽记与甲胄款式,却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这不是山羊胡的旧部。
联想到意识沉沦前最后所见的那张脸,答案呼之欲出——他们,无疑是那个女人的爪牙。
沙塔尔眉心微蹙。
伊莉丝……已然入主艾尔瓦德,甚至很可能已牢牢攥住了权柄?
这与记忆中那场冗长梦境里的轨迹,似乎……提前了太多?
恰在此时,一串清脆如银铃的笑闹声打破了走廊的沉寂。
两个穿着白色皮纳福尔裙的小小身影,如同两只四处撒欢的雀鸟,嬉笑着追逐而过。
一个仆妇打扮的妇人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带着几分焦灼的呵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显然是在追赶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
这幅再寻常不过的童真嬉戏图景,却瞬间在沙塔尔心底激起了记忆的暗涌——
“……嬷嬷,您在里面伺候小主人起居,求您悄悄告诉我嘛,领主家的小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我在外面当差这么久,一次都没见过,好奇得心尖儿都痒痒了!”一个小侍女趁着递送衣物的间隙,压低声音,偷偷扯住一位老妇人的衣袖,眼底闪烁着按捺不住的好奇光芒。
老妇人闻言,脸色骤然一沉,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严厉的光:“多嘴!城堡里的规矩都喂了狗不成?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还要我教你几遍?”
小侍女吓得脖子一缩,慌忙低头盯着手中的托盘,大气不敢出。
然而,片刻的沉寂后,那点按捺不住的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她怯生生地抬起眼,声音细若蚊蚋:“外头……外头都传,说小主人三岁了还不会开口,也没见她笑过……他们说,说她是……是个天生的痴傻儿……”
老妇人闻言有些动容,重重地、仿佛要将肺腑都叹出来般长吁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忧色更浓:“烟花柳巷里爬出来的种……能指望结出什么好果子?我看那孩子的模样,倒像是被勾走了魂儿,木木呆呆,半点活气儿也无……”说到此,她警惕地左右张望,声音里几乎只剩气音,“行了!管好你的舌头!领主大人是宽厚,可事关亲骨肉,那就是龙身上的逆鳞!碰不得!小心祸从口出!”
门扉虚掩的阴影里,沙塔尔正轻轻拍抚着怀中婴孩的手,蓦地一顿。
门外的私语冰冷地钻入耳膜。
他低垂着眼睑,面上辨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绿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
——
眼前,那奔跑的孩子中,其中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知怎的,竟猛地蹿到了沙塔尔身后寻求庇护。
她的母亲一手揪着另一个孩子的胳膊,追至近前,看清沙塔尔这身缀满金饰、面覆薄纱的异域装扮,虽不识其身份,也知绝非寻常仆役,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大人恕罪!小畜生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妇人膝盖一软,拽着另一个孩子“扑通”跪倒在地,额头几乎抵上冰冷的石砖,声音抖得不成调,同时焦急万分地朝沙塔尔身后那个探出脑袋的孩子使眼色,“作死的东西!还不快滚过来!莫污了贵人的衣裳!”
沙塔尔垂眸,恰好与藏在身后那双充满好奇与懵懂的稚嫩眼眸撞了个正着。
那孩子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身上流光溢彩的臂钏、额坠,最后落在他面纱上方那双深邃的眼眸上,小嘴一咧,绽开一个毫无城府的笑靥:“您长得真好看!”
“英雄所见略同哦,小朋友。”
一道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沙塔尔循声抬头,只见伊莉丝不知何时已斜倚在门框边,双臂抱胸,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女人俯下身,伸出一只拳头,与那孩子怯生生伸出的小小拳头轻轻一碰:“眼光不错嘛。”
小孩儿抿唇羞涩一笑,像是得了莫大的鼓励,立刻松开沙塔尔的衣摆,兔子般蹦跳着扑向伊莉丝,脆生生地喊道:“伊莉丝姐姐!”
“领主大人。”地上的妇人慌忙调转方向,再次叩首。
“快起来,”伊莉丝抱起那孩子,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一旁的沙塔尔,唇角弯起,“这位大人气量宽宏,想来也不会跟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计较这点无心之失,对吧?”
男人敛去眼底因回忆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默认。
“家里病人怎么样了?药可按时吃了?”伊莉丝转向妇人,语气温和了些许。
“托您的洪福!”妇人感激涕零,又要拜下,“当晚就抓了药回去煎服,烧退了不少,人也精神些了!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举手之劳罢了。”伊莉丝摆摆手,将孩子轻轻放下,“城中近来断断续续出现类似症状的人不少,在没彻底排除时疫可能之前,你和孩子们也要多加小心,注意防护。”
妇人连声称是,千恩万谢。
伊莉丝又与她闲话了几句家常,才让她们离去。待廊道重归寂静,她才恍然发觉,沙塔尔竟一直静立在门边,方才的对话,想必一字不漏都听了去。
然而,未等她开口,沙塔尔已率先转身,只撂下一句冰冷的评语:
“滥好心。”
“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伊莉丝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步入室内,顺手带上了房门,“我还以为……你会多少有些触动呢?毕竟……”她刻意停顿,目光如炬,试图穿透他平静的表象,“在你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我们’——或者说,‘你’和那个‘我’——不是也有个女儿的吗?”
男人的脚步,在她提及“女儿”二字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滤过:“不是‘我们’,是‘你们’。”
“那‘我’和‘他’感情想必极好?”伊莉丝从善如流地改了措辞,语气带着些探究,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妙好奇,“据我所知,生孩子可是件扒皮抽筋的苦差事。‘我’既肯为他受这份罪……想必是爱惨了他?”
沙塔尔猛地攥紧了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腕上缠绕的金属镯子随着这细微的动作,发出一阵压抑的、细碎而冰冷的撞击声。
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气息不稳的声音:
“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
“你想离开?”她明知故问,唇边无声地勾起一抹带着恶趣味的弧度,语气却故作遗憾,“可惜啊……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男人猝然回身,眼底的冰层仿佛瞬间碎裂,露出惊愕。
只见伊莉丝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袋里抽出一卷泛黄的纸契,“唰”地一声在他面前抖开。
那纸页上,墨迹森然的“死契”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刺痛了他的双眼。
“卑鄙!”沙塔尔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我这可是真金白银、明码标价买来的,”女人一脸肉痛地强调,同时欺身向前,纤指猛地勾起他颈间那条沉甸甸的、镶嵌着宝石的项链,用力一拽!
沙塔尔猝不及防,被这力道带得踉跄一步,脚下金铃发出一串急促慌乱的脆响。
他被迫扬起头,直直撞进伊莉丝那双闪烁着猎人般光芒的金棕色眼眸里。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又隐含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胁迫,“你得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现在,我命令你——”她一字一顿,仿佛敲击在沙塔尔紧绷的心弦上,“把你知道的,关于‘他’,关于‘你们’,关于那个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
面纱上方,那双深邃如绿洲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疏离与抗拒,漠然地凝视着她。
“你没生过孩子。”他陈述,声音毫无波澜。
“抱养的?”伊莉丝顺其自然地接道,思维跳跃。
“不是,”他倏然移开目光,仿佛那目光有实质的重量,耳根处不易察觉地漫上一丝绯红,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几不可闻,“是亲生的。”
“什么意思?”伊莉丝眉头紧锁,困惑更深,“你刚刚才说‘我没生过’,转眼又说是‘亲生’……这岂非自相矛盾?”她沉吟片刻,一个荒诞到近乎离奇的念头猛地撞入脑海,让她惊得几乎失声,“总、总不能——是你生、生的吧?!”
沙塔尔没有反驳。
沉默,在此刻成了最震耳欲聋的默认。
“天……”伊莉丝被这彻底颠覆认知的真相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这么神奇?!”强烈的好奇心瞬间压倒了震惊,她追上前一步,连珠炮似的发问,“怎么做到的?从哪儿出来的?前面?后面?还是……”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他劲瘦的腰腹和宽阔的胸膛上游移,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出口”。
男人被她露骨的追问搅得心烦意乱,尴尬得无以复加,猛地一把拂开她还勾着自己项链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大步走向内室,只想离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人远一点。
“你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他生硬地抛下这句话。
“可你还没告诉我,‘他俩’感情到底好不好呢?还有……”伊莉丝哪肯放过,紧追不舍。
“我不知道!”沙塔尔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
这一次,他看向她的眼神比方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刺骨,那冰层之下,仿佛还翻涌着某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怨毒。
男人嘴角牵起一抹近乎残忍的、诡异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报复快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伊莉丝:
“因为最终——亲手下令处死‘他’的人……也是你啊,伊莉丝。”
沙塔尔怀着一种近乎扭曲的复杂心情,欣赏着女人脸上那瞬息万变的、如同被雷亟般的惊愕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