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8面包
接下来的日子里,辛西娅如同一脚踏入了时光之河的逆流,重新浸润在泪石神殿那熟悉而缓慢的节奏之中。
但这一次,心境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过往那些被她视为枯燥乏味、甚至想要逃避的日常——清晨准时的祈祷钟声,重复的餐前感恩,修士们带领孩子们进行的、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体能训练,甚至包括神殿中那些千年不变的清规戒律——都不再是沉重的负担,反而像蒙尘的旧物被重新擦拭,显露出其内里独特的光泽,有着一种拾遗般的新奇与淡淡的怀念。
她以近乎旁观者的视角,重新体验着这一切,拼凑一幅关于自己过往的、残缺的图画。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与故人的重逢,比如芬利。
芬利,曾是辛西娅在神殿童年时光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对头。
当年,同样作为孤儿的他们,却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辛西娅因为半精灵的体质和口味偏好,不被期待,或者说,不被允许,进入厨房帮忙,更多的时间花在阅读、打扫或者跟随摩根神父学习通用语文法和其他课程。
而芬利,一个红褐色头发、脸上长着雀斑的人类男孩,早早显露出了在灶台间的天赋,被当时神殿里那位脾气不算太好、但手艺扎实的老厨师看中,收作了学徒,逐渐开始负责起神殿众人食物的制作。
而他们之间不对付的根源,就在于芬利对香草近乎狂热的喜爱。
他极其喜欢、也极其擅长在各种食物,尤其是每日不可或缺的面包里,加入他自己采集调配的、各种各样的香草碎末。
罗勒、百里香、鼠尾草……
经过烘烤后,那浓郁复合的香气对于大多数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神殿成员和孩子们来说,无疑是贫瘠味觉上的一大慰藉,甚至称得上是小小的奢侈享受。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芬利在这方面的天赋和远见。
成年离开神殿后,他并未远走,而是在鹰巢隘口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餐馆。
店面不大,招牌菜却远近闻名——正是他独家秘方的香草面包。
面包烤得外酥内软,香气极具穿透力,据说开炉时能飘出半条街,引得南来北往的行商、冒险者无不驻足。
许多人都会特意多买上一些,作为漫长旅途中最能抚慰肠胃的干粮。
芬利也因此成了镇上小有名气的人物,生活富足安稳。
然而,这一切对于当年的辛西娅而言,却是另一番滋味。
精灵血脉赋予了她远比人类敏锐得多的感官,这其中也包括了味觉和嗅觉。
常人觉得恰到好处、甚至颇为享受的复合香草气息,对于她过于敏感的鼻腔和味蕾来说,常常显得过于浓烈、混杂,让她难以下咽。
不是她挑剔,而是生理上的不适。
年少的辛西娅,也曾鼓起勇气,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她找了个机会,主动对当时还是帮厨,正意气风发地沉浸于自己的艺术中的芬利提出,能否在制作某一部分面包时,少放或者不放那些香草?
结果,事与愿违。
第二周,当新鲜面包出炉时,辛西娅满怀期待地掰开属于自己的那一块,一股更让她无法忍受的刺鼻的莳萝味道扑面而来。
而且,芬利贴心地将莳萝切得极碎,均匀地揉进了面团里,根本挑不出来。
那一周,辛西娅几乎是靠着清水和浆果熬过来的。
饥饿和被刻意针对的委屈,让她在夜里偷偷掉过眼泪。
那时的她,内心充满了对芬利的愤怒和不解,固执地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恶劣的、小心眼的家伙。
可时间的魔力就在于此。
如今,还远未走到半精灵寿命一半的辛西娅,已经可以坦然自若地坐在芬利那间生意兴隆、充满食物温暖香气的小酒馆里,当着芬利的面,用有着些许无奈又好笑的语气,提起这件曾经让她觉得天塌下来的往事。
而坐在她对面的芬利,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笑容叛逆的红发少年。
时光将他雕刻成了一个体态微胖、头发稀疏花白、面容和蔼的中年人,眼角堆满了笑纹,眼神温和而略带浑浊。
他穿着干净的亚麻布围裙,听着辛西娅的控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发出爽朗而略带沙哑的笑声。
“还有这回事?”芬利笑呵呵地,用粗糙的手指搔了搔所剩无几的头发,眼神里是真实的茫然,“我都不记得了!唉,小时候不懂事,净干些混账事……夫人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被称呼为“夫人”,这原本让辛西娅有些不适应。
但她如今对外的身份确实是已婚,神殿中的众人尚可以因她教徒的身份称呼她为“女士”;面对小镇中的众人,想要让他们摆脱思维定势多少还是有些困难,更何况他们的善意与尊重,让辛西娅难以开口,显得自己多事。
一来二去之下,她也就只能接受了这个称呼。
辛西娅看着他真诚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笑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芥蒂,也终于烟消云散。
原来,耿耿于怀的,一直只有她自己。
在他人充实的一生里,那不过是一段早已被遗忘的、无足轻重的插曲。
而她这趟前来,当然不单纯是为了和芬利叙旧,化解一段年少时的幼稚恩怨。
更重要的,是为了芬利即将满月的小孙女。
按照鹰巢隘口一带的传统,新生儿满月后,大多会被带到泪石神殿,由摩根神父主持受洗仪式,正式成为哭泣之神伊尔马特麾下的一名小信徒。
芬利家也不例外。
席间,芬利的儿子,一个继承了父亲红褐头发、看起来敦厚老实的汉子,略带抱怨地提了一句:“……信伊尔马特……听起来总觉得命会很苦。司掌忍耐、殉道、苦难……就不能有点好听的?”
但他的抱怨很快就被芬利和他妻子笑着打断了。
在这个几乎全民信仰伊尔马特的边境小镇,这样的传统根深蒂固,个人的小小意见,无人在意。
信仰早已融入生活的肌理,成为一种习惯和社区认同,而非单纯对神明职责的纠结。
芬利的家人对辛西娅这位“爷爷曾经的伙伴”表现得异常热情和友好。
他们显然听说过辛西娅的一些事情,知道她出身不凡,如今更是与古老的精灵家族关系密切。
但他们的热情中并没有太多巴结的成分,更多是一种朴素的、对长辈故交的尊重,以及对辛西娅罕有血统带来的年轻容颜的好奇。
聊到兴头上,芬利的儿媳,一个性情爽利的妇人,主动起身,从内室将即将受洗的小孙女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辛西娅面前。
“来,夫人,看看我们家的小宝贝。”
这是辛西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么幼小的生命。
那婴儿被包裹在洗得发白却依旧柔软的棉布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没有完全定型,只能看出一点和妈妈一脉相承的朦胧的蓝色。
她似乎刚睡醒,小嘴巴无意识地咂摸着,然后,那双尚未能清晰聚焦的蓝色眼眸,竟然懵懂地转向了辛西娅的方向,然后,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纯粹而无意义的的笑容。
刹那间,一种感怀涌上了辛西娅的心头。
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半精灵,深知自己几乎不可能拥有后代的现实,让她对于新生总怀有一种特殊的遗憾与敬畏。
看着这个对世界一无所知、全然信赖、散发着奶香和生命热度的小小存在,她竟然体会到了近乎神圣的感动。
那是一种对生命本身顽强延续的礼赞,一种对纯粹与希望的直观触碰。
孩子的母亲,那位爽利的妇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辛西娅眼中瞬间闪过的动容和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她笑着,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说:“夫人,要不要抱抱她?她好像很喜欢您呢。”
辛西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连连摆手,身体微微后仰:“不,不用了……我、我不会抱孩子,怕摔着她……”
她确实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
在神殿与奎瓦尔时,她自己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在银月城,精灵的繁衍更是罕见,自然与婴幼儿毫无交集。
然而,那妇人却不由分说,极其自然且熟练地将那个柔软而温暖,仿佛没有重量的襁褓,轻轻放在了辛西娅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臂弯里。
“没事的,很简单的,托住她的头和脖子就好……”
当那个温热的、呼吸着的小生命实实在在地落入怀中时,辛西娅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易碎的存在。
婴儿出乎意料地轻,身体柔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面料传到她的手臂、胸口,是一种奇异的暖,几乎要灼痛她的皮肤。
或许母亲和孩子之间确实存在某种超出言语的感知,那话语并非完全的托词,小姑娘真的很喜欢她,在她笨拙却温柔的怀抱里,不仅没有哭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发出“咯咯”的、细微如幼鸟鸣叫般的声音,小手胡乱地挥舞着。
辛西娅低头看着怀中这纯粹的笑脸,忍不住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以近乎虔诚的试探,抚摸着婴儿那如同最细腻天鹅绒般柔嫩温热的脸颊。
小姑娘被她摸得痒痒,笑得更欢了。
在这满心被新生命带来的感动所充盈的时刻,辛西娅下意识地回过头,想要寻找伊维利欧斯的身影,想要与他分享这份奇妙的感触。
她记得他刚才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得如同背景。
她立刻找到了他。
伊维利欧斯确实就站在酒馆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为他银白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边。
但他并没有在看那个引起辛西娅诸多感慨的婴儿,他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辛西娅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淡漠和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思。
他似乎在观察,在分析,在透过她此刻抱着婴儿的姿态和神情,解读着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那目光太过专注,也太过幽邃,让辛西娅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心悸,仿佛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也被那视线无声地探查了一遍。
她张了张嘴,想叫他过来的话,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
在离开芬利家那温暖嘈杂的小酒馆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伊维利欧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主动走到了那位抱着婴儿的妇人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在婴儿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一点柔和而充满生机的绿色光晕,如同初春萌发的嫩芽,自他指尖荡漾开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婴儿的眉心。
芬利和他的家人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平和与生命力量,知道这绝非坏事,连忙感激地道谢。
这是德鲁伊对于新生生命的祝福。
源于自然本源的力量,可以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守护这个稚嫩的生命,使其免受大多数寻常疾病的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