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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巧设棋局探真意坦荡冰释慰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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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夜书房墨香暗涌、笔意悄然交融后,什锦花园内持续多日的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接连几日,吴灼都会在傍晚时分,亲自炖上一盏润肺的雪梨汤或是温润的杏仁茶,用那只甜白瓷碗盛了,端往砺锋堂。
    每次她叩门而入,他大多正对着一卷新寻来的字帖或棋谱,见她来了,只淡淡颔首,目光在灯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些许。
    那碗温热的汤饮,他总是会慢慢喝完。有时是就着讨论米芾的“臣书刷字”心无旁骛地喝下,有时是在点评她临摹的《兰亭序》摹本间隙随手端起。两人之间的交谈,也渐渐从最初的拘谨,变得自然起来。
    他们谈王羲之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也论苏轼的“我书意造本无法”。吴道时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吴灼则心思灵慧,常有颖悟之言。有时为某个笔法见解不同,还会轻声争辩几句,最终往往以吴道时一句“尚需琢磨”作结,眼底却并无丝毫不悦。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吴道时命人摆上了那副墨玉围棋棋盘。
    “今日天气好,手谈一局。”他执白,让她先行,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吴灼欣然应允。她近来棋艺自觉颇有进益,又值气氛融洽,便也存了几分争胜之心。
    棋局初开,吴道时落子如常,大气开阔,带着惯有的压迫感。吴灼则谨慎应对,步步为营。然而下着下着,她渐渐发现,兄长的棋风似乎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凌厉的杀伐,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迂回与引导。
    她常常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战机,下一子便能占据优势,或是围出一片不小的实地。每当她落下自以为的“妙手”,抬头看向兄长时,却只见他神色不变,只淡淡瞥一眼棋盘,便随手应下一子。这一子往往看似平淡无奇,却总能将她刚刚燃起的优势小火苗悄然压灭,将局势微妙地拉回一种紧绷的平衡。
    如此反复数次。吴灼蹙眉深思,总觉得胜利就在眼前,指尖仿佛已触碰到,却又总是差之毫厘。她不甘心,愈发专注地计算,试图找出兄长布局的漏洞。
    吴道时却始终气定神闲,偶尔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一口,目光掠过她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轻蹙的眉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幽光。
    就在吴灼又一次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拈起黑子,悬于棋盘之上,凝神思考最后一步落点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陈旻的声音在外响起:“处长,军务处急电,需您即刻处理。”
    吴道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显然不悦被打扰。他看了一眼仍在凝思的吴灼,又看了看棋盘,随即站起身。
    “知道了。”他对门外应了一声,然后转向棋盘,似乎随意地拈起一枚白子,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并非吴灼正在思考的区域落下一子。
    “你先想着,我去去就回。”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下了一步闲棋,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吴灼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懊恼,却又不得不收敛心神,重新审视棋盘。她先看了看兄长方才落子的位置,那一步棋似乎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偏离主战场,她一时看不出深意。
    于是她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己原本苦思冥想的那处关键,继续推演各种可能。然而,推演了半晌,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无论她如何计算,总觉得棋形隐隐有些怪异,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早在不知不觉中便已悄然收紧。
    她猛地一惊,目光倏地转向兄长临走前落下的那枚“闲棋”!
    这一看,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竟如同画龙点睛,又如同最后一把锁钥,瞬间将她之前所有自以为的优势布局全部串连起来,并彻底锁死!它完美地嵌入了一个她之前完全忽略的、极其隐蔽的缺陷之中。
    整盘棋的局势,在她看到这一子的真正作用的瞬间,轰然明朗——她早已在数十手之前,便已陷入了兄长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之后的所谓“机会”,所谓“优势”,所谓“紧绷的平衡”,全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他一直在引导她,掌控着她的每一步情绪和判断,如同猫捉老鼠般,享受着看她苦苦挣扎、自以为接近胜利的过程。
    而最后这一步“闲棋”,则是他离场前,随手写下的最终判决。这盘棋能下多久,她能“挣扎”到什么程度,完全由他掌控。
    吴灼怔怔地望着棋盘,那枚看似随意落下的白子,如同点睛之笔,又似最终锁扣,将她先前所有自以为的攻势和优势彻底瓦解,显露出早已注定的败局。一股棋力悬殊带来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惊叹。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兄长方才离开的方向,眼中亮晶晶地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崇拜,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软:“哥哥!你这棋…也太厉害了!”
    她甚至忘了平日里的拘谨和那日争吵的隔阂,下意识地用回了幼时撒娇的称呼,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真心实意的赞叹:“我方才还以为自己就要赢了呢!原来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里!最后那一子…简直是神来之笔!你怎么想到的呀?”
    恰在此时,吴道时处理完急务,推门回来。听到她这番毫不设防的赞叹和那声久违的“哥哥”,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激动和钦佩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那双总是带着怯懦或倔强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的仰慕。
    他心底那根最坚冷的弦,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娇语轻轻拨动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走到棋枰前,目光扫过已然明朗的局势,淡淡道:“布局粗疏,中盘乏力,收官更是漏洞百出。有何可赞之处?”
    虽是批评,语气却比平日训斥时缓和了不知多少。
    吴灼却浑不在意他的批评,反而就着他的话,顺势撅起了嘴,带着几分耍赖的娇嗔:“就是厉害嘛!我不管!反正哥哥就是让着我,故意引我入彀,看我出丑!”她甚至伸出纤指,胡乱指着棋盘上几处,“这里,还有这里!你明明早就可以赢的,偏要逗着我玩!这盘不算不算!哥哥欺负人!”
    她说着,竟真的动手,想要将棋局拂乱,一副要赖皮重来的模样。腮帮子微微鼓起,眼角眉梢却带着笑意,那是只有在极度放松和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情态。
    吴道时看着她这般小女儿情态,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昂贵的墨玉棋子上“捣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纵容与愉悦。他并未阻止她耍赖的动作,只是在她快要将关键几子拨乱时,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户外的凉意,触到她温热的皮肤,两人皆是一顿。
    吴灼吐了吐舌头,缩回手,脸颊红了红。
    吴道时也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那短暂的触感。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垂眸看着被她拨乱了些许的棋局,沉默了片刻。
    就在吴灼以为他要冷下脸教训自己时,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喑哑:
    “…既说不算,那便重摆吧。”
    吴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纵容了她的耍赖?
    她惊喜地抬头,眼眸亮得惊人:“真的?”
    “嗯。”吴道时淡淡应了一声,已动手将黑白棋子分别归入棋笥,“让你三子。”
    阳光透过窗格,温暖地洒在棋枰上,墨玉棋子泛着温润的光泽。书房内茶香袅袅,方才那无形中笼罩的、令人不安的掌控感,似乎被少女娇憨的耍赖和男人不动声色的纵容悄然驱散,化作一种微妙而亲昵的暖流,静静流淌。
    吴灼欢快地应了一声,连忙帮忙收拾棋子,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她只觉得兄长今日格外好说话,心中那点因棋局而来的挫败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失而复得的亲近感。
    她却未曾看到,在她低头摆棋时,吴道时落在她发顶的、那深沉而专注的目光里,翻涌着怎样复杂难言的情绪。那其中,有因她全然信赖的娇嗔而带来的满足,有掌控一切尽在手中的从容,更有一种被她这无意间的亲近彻底取悦了的、深不见底的暗涌。
    这盘棋能下多久,胜负如何,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执子的人,终于又对他露出了毫无防备的笑颜。
    接连几日的对弈品茗,仿佛一层温柔的纱,暂时掩盖了砺锋堂内曾经的剑拔弩张。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将书房映得暖融明亮。棋枰上,墨玉棋子光泽温润,一旁小几上的清茶正氤氲着淡淡白气。
    吴道时执白,落子依旧从容不迫,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凌厉杀伐,更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引导着棋局的走向。吴灼执黑,虽仍处下风,却在兄长的“放水”与指点下,下得兴致盎然,眉眼间舒展着近日少见的轻松笑意。
    又一局终了,仍是白棋稳占上风,却并非碾压之势。吴灼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真心叹道:“哥哥的棋艺,我怕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了。”
    吴道时并未像往常那样指出她的疏漏,而是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温和几分:“棋艺可慢慢磨练。倒是你年岁渐长,终身大事…母亲近来似乎颇为挂心。”
    吴灼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兄长。他今日怎会突然提起这个?她脸颊微热,低下头,沉默着。
    吴道时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继续用那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语气,缓缓道:“宋云笙此人,我虽不喜其行事张扬,但论家世、才貌,在北平城里,倒也勉强算得上匹配。他如今又将赴外地交流,前程…看来是有的。”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吴灼微微泛红的侧脸上,语气愈发显得为她考量般体贴:“你若…觉得他还算合意,两家知根知底,母亲那里,想必也是乐见的。你的意思如何?”
    他的话语听起来完全是一位关心妹妹终身幸福的兄长,在客观分析、耐心询问她的意见。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充满了关怀与尊重。
    然而,吴灼却下意识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吴道时。
    他依旧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所有的掩饰,直抵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温柔的审讯!他是在用最无害的方式,试探她对宋华卓的态度,试探宋老三那声“二嫂”是否真的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
    不满和委屈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想告诉他她根本从未想过要与宋华卓如何,那日的冲突只是为了公理正义…
    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她看着兄长那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任何关于宋华卓的解释,在此刻都只会越描越黑,只会更加印证他的猜疑。
    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他那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手指紧紧攥住一枚冰冷的棋子,用力得指节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恍然和些许无奈,她看向吴道时,眼神清澈而坦荡:“兄长是问宋云笙?订婚之事我早已禀明父亲不愿屈就。”她顿了顿,微微蹙眉,“订婚日期乃是两家父母擅自决定,我与他虽偶有交往,不过是寻常朋友,并无男女之情。”
    她的回答直接得惊人,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吴道时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股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紧绷感,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化作一股汹涌的暗流,无声地冲刷过他冷硬的心防。她对那人毫无留恋?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应道:“哦?是吗。我见他似乎对你颇为上心。”
    吴灼连忙摇头,语气更加肯定:“大哥误会了。他那个人,对谁都挺热情,本性如此,就是有时行事欠考虑。我对他,与对旁人家世交的哥哥并无不同。”
    吴道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她坦荡的脸上移开,落在棋枰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书房内一时只剩下淡淡的茶香和阳光流淌的静谧。
    然而,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内心却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海啸。那是一种近乎狂喜的释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最醇的酒,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日来积压的阴郁、猜忌和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占有欲,仿佛都在她这清澈坦荡的否认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不曾动心。
    原来那人的热烈追求,于她而言只是困扰和负担。
    这个认知让他通体舒畅,甚至连日来风寒带来的些许不适都仿佛减轻了许多。他极力压制着几乎要冲破冰冷面具的愉悦,指节因用力克制而微微泛白,端起茶盏的手却稳如磐石。
    良久,他才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沉,却比方才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他不再多言,转而将注意力重新投向棋盘,拈起一枚棋子,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但那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意,已悄然融化,染上了一层极淡的、唯有他自己才懂的暖色:“这局还有些残局可解,再看片刻?”
    仿佛方才那番关乎终身大事的谈话,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闲篇。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始终笼罩在他心头的、名为“宋华卓”的阴云,已因她几句话而骤然散去,此刻晴空万里。
    吴灼见他不再追问,心下稍安,也重新将目光投向棋局。她并未察觉他那深沉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汹涌暗流,以及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松快的眉梢。
    阳光依旧温暖,棋枰依旧静谧。
    他心中那棵名为占有的毒株,汲取了这意外的甘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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