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初一十五
每逢初一十五柳生生起的格外早,火盆里青烟缭绕,她边迭金元宝边烧,细细喃喃述情。
在东临养成的习惯,只要想妈妈就给她烧纸,迭元宝。
陈亦程路过也会烧点火纸,自香港回来后的十五,已足足袅绕了五天五夜。
陈亦程跪在她身边默默陪着迭元宝,伺候她烧舒心了上床休息。
“陈亦程,你上去休息去,别纵着你妹疯。”
婆婆不耐烦的叫他,正午那团空空白白烟攥得她喘不过气,晚上回来这死女仔还在烧。
一栋房子充满pm2.5颗粒物,全是她这个好孙女一手造出来的。
“天天烧也不嫌熏得眼睛胀,别烧了,柳生生我叫你别烧了。”
神龛里大慈大悲的白玉观音蒙了面,只剩两盏明灯火阴阴的亮。
细路顶着白珠子看她,哼,哪有自己给自己烧纸钱的。
唰,全身冰凉,跪在那的人和心永又有什么区别。
她再次抬头看,血滴滴的灯芯子尖尖往上冒,周遭一蓬一蓬的红雾烧的烈。
一模一样的半张脸,如今,连这双眼睛也被攻城掠地染了心永的模样。
烟雾将心头埋的扎扎实实,堵得气闷紧胀,婆婆抄起拐杖向柳生生砸去。
“柳生生我叫你起来,听见了没有,给我起来!”
陈程立马过来巧妙的挡在她们之间,生生跪在地上,像个木偶。
任谁叫她也不停,一张张黄纸喂个不停,就是要等吃饱。
一口香火,一口人气,十分愿力。
不断不断喂,喂得情真,喂得心诚,喂得意坚。
火盆里纸钱光耀煌煌,影影绰绰照不清心头事事,只盼香烟能带她上叁十叁重天。
低蒙轻暗的嗓音断断续续挤出来,“您也看见了是不是。”
“妈妈在烟里。”
青烟悠悠升腾漫霰,火盆里藏在灰黑纤维里的小红虫子明暗交替。
扬起,火光亮瞬一闪,落下,炭化的灰纸朦朦胧胧死掉。
婆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凌厉的骂,“柳生生你存心要坏了家里的风水是不是!你烧了几个正午!”
柳生生不服,还要顶嘴,念念叨叨说点骇人的鬼话,说出的话轻飘飘,纸钱也轻飘飘。
“真是纵得你无法无天,谁能管得到你!柳生生,你长能耐了是吧,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七月烧你东临的家,今天烧这,全拉给你妈陪葬!”
“柳生生你要发疯就一个人发,你哥明天还要念书。她们也就拿点工资照顾你,犯不着陪你死火里。”
婆婆扯起陈亦程往车里塞,连夜把陈亦程送回西山。“你妹疯了,她要把家烧了才安心。”
房子里所有人都消失了,除了烟雾里的几个和妈妈,还有她一具肉体。
周身只剩静荡荡的无边际烟雾,飘呀飘,飘的连带着人也虚浮浮浑身乏力。
烟气一浮浮的裹她,熏得眼睛直冒水。
生生不明白,明明就在,明明婆婆也看见妈妈了,为什么不承认。
不承认就不在,看不见就不在。
烟雾阵阵刺痛直插心肺,生生猛烈咳嗽,咳倒在地板上,最后一点力气,转起眼珠子往上看菩萨。
她轻吹一口气,任自己如颗粒物般飘在白玉菩萨脚下莲花,拂得荷花瓣飘晃晃。
她也没想做什么,只想喂饱妈妈而已,不过有人和妈妈抢,喂的时间就久一点罢了。
窗外落雨,打得烟雾藏了水汽,有了重量便沉沉落地。听着哒哒声,一点一点力气慢慢聚气。
越响越不对劲,响得她如花瓣坠水,却以为自己还在菩萨脚下。
摁下窗帘遥控,原来是桂花雨,滴滴答答,在她的玻璃窗落下。
树枝啪嗒砸在玻璃上,小小的桂花落了窗台一地,映上满月,金光灿灿弗若佛光。
有人为她降了一场佛光雨。
人工降雨,月光花,佛光雨。
生生翻身把自己躲进被子里,隔着玻璃,隔着被子。浓郁沉沉的桂花味如亮晶晶的雨又落了满脸,吸饱的水汽全数掩进棉花被里。
嗒,是小梯子挂在桂花树。嗒,是小梯子落到她阳台。
“生生开窗,是我。”
“你也滚!”
啪哒啪哒桂花雨又落个不停,他现在在树上,能给她施一整夜的雨。
喧嚣的雨下得她烦躁,闷闷的吼了声,“神经病,我又没锁窗。”
哥哥爬进来一溜烟钻进她的被子,把她翻过来抱在怀里。
妹妹浑身硬的像僵尸,温热梆硬的躯体。
他想吻她的脸,半响终落在她发顶。
她又生气,陈亦程轻轻拍了一下妹妹的脸。
“喂,哭包,哭一下。”
倔强的声音和士兵一样铿锵有力,“不哭!”
他把妹妹的脸摁在自己的胸口,用她长长的头发盖住两侧,“哭哭包,藏起来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哭包在哭。”
胸口渐渐湿濡,陈亦程有一种溢乳的错觉。
生生鼻头抽抽,“婆婆不是带你回西山了吗,就留我一人自生自灭呗。”
“我和婆婆说,先在我家睡一晚吧,太晚了,不然明天上课提不起精神。”
独属男人的温热,压住她,压得她双肩重重。
“我们陈程前途光明,由不得我造次。”
陈亦程不敢说话,抱得她紧紧。
生生攥紧他胸前的衣服,捂得红头热脸人昏昏。
你在就好了。
什么时候,你都在就好了。
就是这样,生生忽然又对哥哥生出了恨。
他太好了,可又偏偏不能融入她的生命,就叫她净生贪嗔痴慢疑。
如此,怎么能不恨哥哥,不嫉妒哥哥。
婆婆嫉妒过妈妈。
在东临的时候,她悄悄的意识到婆婆的手有多长。只要她想管,根本不会由后面的事发生,她就这么冷眼看自己的女儿走进火坑,看火丝是怎样一根一根燎死她。
妈妈嫉妒妈妈,妈妈操控妈妈。
整个世界像个吃人的大手,掌心生出血盆大口,齿间还有一层大手。
她明明有能力救妈妈的,为什么任她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不伸手。
是妈妈的出现将婆婆踹出东临,所以妈妈应该理所应当的死在东临。
生生用力闭了闭眼,眼泪全眨进哥哥胸口,湿漉漉一片。
陈亦程的身上沾尽桂花味,丝丝暖意也流到她身上。
什么味道都吸收不了,空悠悠荡在皮肤上。
空留味道在身侧,怪绝情的。
生生闻着这味道想吻他,想他会有自己的味道,想吃掉他融进胃里裹。
她抬头看他。
她在哥哥怀里说,在烟雾里看见什么了吗,全身有光,就像月光,桂花一样的光。
陈亦程心中砰砰直跳,生生的床一半软一半硬,被子绵绵厚厚。床上什么都有,双节棍,游戏机,发夹,身体乳,疙疙瘩瘩。
她的领地就像盘丝洞,径直留人纸醉金迷。
听着她的话,睡着她的床,连心也坑坑洼洼。
妹妹的房间和整个家都格格不入,家里老旧的别墅,还挂毛主席头像。客厅墙纸是千禧年流行的浮夸雕花,红木家具十年如一日的沉重。
他们俩的房间门口挂国画节节高的竹子,骏马图连接走廊,五匹飘逸的马天天看他们上学放学。
陈亦程抬眼看,公主风的床帏聚气压得低低,绣金被子蓬蓬浮在身上,奇奇怪怪的人偶娃娃围在四周,昏黄的水晶吊灯将所有东西都镀了层鎏金。
处处充斥着一股诡异的浪漫。
他闭眼,整个房间的构造清晰涌入脑海,繁杂的就像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万花筒,待久了会晕,会分不清外部世界。
背后阴凉凉,被盯着一样,他把妹妹抱的更紧。
“哥哥你看得见吗。”
好久,好久,没等来哥哥的吻,听见。
“我是麻瓜。”
生生低头,脸埋的深深,手攥的紧紧。
又躲她,躲了她多久了,迟早砍死这贱人。
得到过爱的女人,如此敏感,蚕少吐了一根丝她都看得见。
妈妈的忌日还有两天,烟还要燃两天。
只要不听婆婆的话,是死是活跟她没关系。即使是亲女儿。
小姨性格更温柔更听话,婆婆对她比亲生的还好,助她在美国风生水起。
现在婆婆又有一条更听话的狗,正在抱着她。